廢死聯盟說了算？ － 回應林欣怡小姐『量刑法官說了算？～回應聯合報「性侵殺人 賠錢求活...法官不甩！」這則報導』

台灣廢除死刑推動聯盟（以下簡稱廢死聯盟）的執行長林欣怡小姐，於1月21日發表『量刑法官說了算？～回應聯合報「性侵殺人 賠錢求活...法官不甩！」這則報導』一文，質疑高等法院台南分院日前在審理死刑犯郭俊偉與謝志宏的更七審時，即使兩人已經和被害者的家屬和解，仍以『賠償是法律上應盡義務』為由，維持死刑原判的決定：

『本案中法院面對被告和被害者家屬和解並且給予四百萬元賠償，卻仍量處極刑，代表法院的量刑並未適切反映被告犯後態度；甚至會讓被告覺得，即使努力提出賠償，仍必須面臨最重的刑罰，反正爛命一條，隨便法院處置，何需在意被害人家屬感受？又何必達成和解後「債留子孫」還得被槍決？若此一判決理由成為趨勢，可預見重大案件被告將動輒拒絕提出賠償，而與司法鼓勵被告積極悔過的目的背道而馳。』

『在這個案件，家屬都已接受被告的和解誠意，法院卻一意孤行量處極刑，那麼家屬對被告悔過犯行的積極肯定，豈非船過水無痕？在此一判決中，法院眼中似乎只有僵硬的民事賠償等權利義務關係，既抹煞背後隱含被害人一方在訴訟上的心聲，也違反促進被害人參與刑事程序的改革潮流。』

『報導中也提及合議庭對於速審法的見解，他們認為這個案件十年尚未確定是因為案件發生現場無目擊證人，被告在法院審理中互相推諉責任，提出刑求逼供等多項抗辯，因此「法院為查明真實，難免有訴訟程序延滯情形。」如果這樣的見解成立，那妥速審判法真的只是具文。』

林欣怡小姐『量刑法官說了算？～回應聯合報「性侵殺人 賠錢求活...法官不甩！」這則報導』原文連結

聯合報『性侵殺人 賠錢求活…法官不甩！』報導原文

（請先點選連結，閱讀原文後，再繼續閱讀）

因為案件距今將近十年，我們先做一下懶人包。

民國89年6月，郭俊偉因貪圖被害者陳姓女子姿色，夥同謝志宏以隨身攜帶之蝴蝶刀，要脅被害者至其住處，郭俊偉支使謝志宏在樓下看電視後，將被害者帶至二樓性侵得逞。

事後郭俊偉因擔心被害者將遭性侵之事告訴友人，遂和謝志宏將其載至歸仁鄉一處工寮，以蝴蝶刀先後對企圖逃走的被害者刺殺48刀，行凶過程中，當地農夫張清木騎腳踏車欲前往田裡工作，驚見謝志宏刺殺陳女之行兇過程，一時慌亂而緊急煞車，郭俊偉、謝志宏恐事跡敗露，由謝志宏指使郭俊偉持蝴蝶刀追殺牽腳踏車欲逃跑之張清木左前胸部一刀，張清木不支倒下後，郭俊偉又上前在左側上臂猛刺一刀，謝志宏隨後趕來，接手該蝴蝶刀，再朝張清木後背部連刺二刀。

在審判中，兩名被告的抗辯理由有：

1. 郭俊偉供稱在偵訊時遭到警方刑求，頭、臉及背脊多處受到毆打，加上警方偵訊時並未全程錄音，故其自白應屬無效。

2. 郭俊偉供稱當時並不想殺害張姓女子，只是想教訓對方一下，被害者主要為謝志宏所殺。

3. 謝志宏供稱當時並非郭俊偉之同夥，而是騎車尾隨，然後在郭俊偉脅迫下犯案，只輕刺兩三刀，其他為郭俊偉所刺，且當時因為極度驚駭，心神喪失，完全無認知能力。

4. 至於刺殺目擊者部份，雙方都供稱自己僅刺一兩刀，其餘為對方所刺。

5. 兩人皆與被害者家屬達成民事和解。

6. 依據刑事妥適審判法第七條規定：『自第一審繫屬日起已逾八年未能判決確定之案件，除依法應諭知無罪判決者外，經被告聲請，法院審酌(一)訴訟程序之延滯，是否係因被告之事由，(二)案件在法律及事實上之複雜程度與訴訟程序延滯之衡平關係，(三)其他與迅速審判有關之事項，認侵害被告受迅速審判之權利，情節重大，有予適當救濟之必要者，得酌量減輕其刑』，而本案本案被告二人涉犯殺人罪部分，自八十九年十月二十一日繫屬第一審法院至今，已逾八年尚未判決確定，故應據此條審酌減刑。

但法官維持死刑原判的原因在於：

1. 郭俊偉供稱在偵訊時遭到警方刑求，頭、臉及背脊多處受到毆打，如果警方刑求為事實，頭部及臉上應該有難以掩蓋的新傷或瘀傷。但檢察官勘驗時，並未發現被告身上有新傷；看守所的入住記錄，被告亦自陳無傷；在原審法院時，並未做刑求之抗辯；甚至在更二審檢察官偵訊時兩人神色平和，並無畏懼神情。

2. 凶器蝴蝶刀為沒有血槽的銳器，刺入人體後會被肌肉夾緊而難以拔出，以一人之力難以連刺48刀，故兩人共同刺殺被害人之可能性較大。且兩人在每次審判時，供稱自己及對方所刺的刀數多有不同，圖卸刑責之意圖明顯。

3. 謝志宏經過精神鑑定後，認為其認知功能上並無明顯障礙，無精神病史，在精神病理上並無明顯之異常發現，加上面對檢察官偵訊時神色自然，說明案情時神色平和，無畏懼之情。所以在案發時尚保有合適之知覺反應及判斷能力，並無現實感脫離之解離狀態，亦未處於精神耗弱或心神喪失之狀態。

4. 與被害者家屬和解部份，僅係給予痛失至親之死亡者家屬些許補償與慰藉，為民事法律上應盡之義務，且郭俊偉就無端殺死二位被害人之事，與被告謝志宏均未見悔過之意。

5. 刑事妥適審判法之適法部份，參以本案歷審判決結果，均量處被告二人死刑，第三審法院數度發回更審，均在謀求程序正義之實現與實體真實之發現，其間亦不乏要求權衡被告二人犯罪情節輕量、量刑須符合比例原則及罪刑相當原則，尋求對被告有利方向考量之可能性者。參酌本件無辜被害人之生命權遭被告殘忍剝奪，已死亡多年，及被告本件可能受判決之刑度，本院認為法院雖進行多年之審判程序仍無法判決確定，然對被告接受迅速審判之權利，並無重大侵害情事，而有給予適當救濟，酌量減輕被告刑責之必要，

懶人包看完了，我們來對照一下林小姐的主張。

首先，林小姐認為，在被告主動和家屬和解下，仍然維持死刑原判，是與司法鼓勵被告積極悔過的目的背道而馳。

但是讀完裁判書後可以發現，除了花四百萬和被害者家屬達成民事和解之外，我們看不到兩名被告有什麼『積極悔過』的證明。

郭俊偉說，我只是教訓被害者，人是謝志宏撿起我丟在地上的刀殺的。

謝志宏說，人是郭俊偉殺的，我只是跟著他們，然後在郭俊偉脅迫下隨便刺個兩三刀，而且我當時嚇壞了，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這種態度叫『積極悔過』，廢死聯盟不禁把這兩條被殺害的人命，看得太過廉價了。

況且其中一人，只是無辜的目擊者。

而且就過去許多案例可以發現，民事和解所代表的，並不是被害者家屬對加害者的寬恕。只是透露被害者家屬面對被告各種抗辯理由的不耐和灰心。

就像小說『九命奇冤』中，梁天來母親對他說的那句話：『可能是我們前輩子欠他們的，算了吧。』

以日本為例，被害者家屬如果要為加害者求情，必須向法庭提出明白表示的書面減罪請願（嘆願書），做為法官量刑的參考，而且只有在案情『確實情有可原』的情況下才能適用。

但是回顧這個案件，兩名被告不但性侵被害者，在被害者逃跑，甚至出言求饒的情況下，還先後對其猛刺48刀。連逃跑的目擊者都不放過。

在審判過程中，兩人都堅稱自己只刺了幾刀，其他都是對方刺的，還搬出像刑求、心神喪失、反社會人格等等的抗辯理由。

這種情形叫『情有可原』？

如果只憑一紙民事和解書，就能做為被告悔悟，應予減刑的理由，這才是台灣法界的災難。

因為這無異於告訴所有人，只要你想辦法『擺平』被害者家屬，就算犯了彌天大罪，也會因為被認為『積極悔過』而減刑。

而『擺平』這個詞，有時只代表被害者及其家屬『形式上』的不予追究（更精確的說，是無法或無力追究）。但並不代表『實質上』的包容與和解。

鄙人在『呂太后的宴席』一文中曾經舉過一個例子：有被害者在辦公室遭到歹徒持械搶劫，後來歹徒雖然被警方逮捕，但被害者出庭作證的前三天，卻接到了四十多通電話，對方從某分局的巡佐到國大代表都有，內容無非是：

『這個小孩子年紀還小不懂事，請您高抬貴手放他一馬 － 』

『反正您也沒有損失多少，能不能出庭時情節講輕一點，放他一條生路 － 』

這種『形式上的修復式正義』，不啻是對被害者及其家屬的二度傷害。

其次，林小姐主張，此一判決『既抹煞背後隱含被害人一方在訴訟上的心聲，也違反促進被害人參與刑事程序的改革潮流。』

但正如前述，『民事和解』並不能代表被害者的心聲，在這個案件中，我們並沒有看見被害者家屬『參與』的證明。

最後，林小姐認為：『他們認為這個案件十年尚未確定是因為案件發生現場無目擊證人，被告在法院審理中互相推諉責任，提出刑求逼供等多項抗辯，因此「法院為查明真實，難免有訴訟程序延滯情形。」如果這樣的見解成立，那妥速審判法真的只是具文。被告在司法程序中本來就可以行使正當的訴訟防禦權且不須自證己罪，而法官本來就應該在這樣的前提下「妥」、「速」審判每一個案件；而非「有罪推定」，在期待每一個被告「乖乖認罪」的前提下才能實現速審的權利。』

但依據刑事妥適審判法第七條的規定，法院必須依據多項因素，審酌是否需要減刑，而不是只要『自第一審繫屬日起已逾八年未能判決確定之案件，除依法應諭知無罪判決者外』，就非得減刑不可。

其中一項要件是『訴訟程序之延滯，是否係因被告之事由』。

但回顧這個案件之所以延宕多年，除了被告以刑求，推諉刑責等多項理由抗辯外，也因為每一審的判決都是死刑，為了維護被告刑事人權，減少誤判的可能性，針對被告提出的各項抗辯多次審理，也是造成案件拖延多年的原因。

要說這些原因完全不是『因被告之事由』，老實說是很勉強的。

而且換個角度看，如果你是法官，面對被告五花八門的抗辯理由，你應當如何自處？

如果審理快速，廢死人士會說你忽視證據，判決粗糙，有罪推定，罔顧被告的司法人權。

如果針對每一項抗辯仔細調查，廢死人士會說你違反妥速審判原則，罔顧被告的司法人權。

就像林小姐在文中所說：『法官本來就應該在這樣的前提下「妥」、「速」審判每一個案件。』

言下之意似乎是：因為你是法官，所以這全都是你的責任，我們只要樂觀其成就行。

就像金庸在鹿鼎記中寫道：『又要當英雄，又要聽粉頭唱十八摸。』

這種『好處全背，黑鍋全推』的『人權英雄』，會不會太好當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