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徒與香爐，上樹和下樹 － 回應李佳玟副教授『廢死論者的烏托邦』

台灣廢除死刑推動聯盟（以下簡稱廢死聯盟）於一月四日刊載了成功大學法律系李佳玟副教授的『廢死論者的烏托邦』一文，李副教授在文中認為支持死刑者是：『本於人性的自私』、『自己心中也有一個超完美的司法制度』。

李佳玟副教授『廢死論者的烏托邦』原文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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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李副教授認為支持死刑者盲目信賴目前的司法體系：

『支持死刑的人雖然譏笑廢死運動者不食人間煙火，但卻沒有想到，自己心中也有一個超完美的司法制度。』

廢死聯盟經常把『支持死刑』和『相信司法不會犯錯』畫上等號。然而事實上，『認為某事有發生問題的可能』的解決方法，並不代表一定要廢除掉某事。就像支持汽車上路並不代表相信不會發生交通事故，支持航空業者並不代表相信不會發生空難，支持吃三餐並不代表相信不會噎死、食物中毒、或是以後不會因為身材『走鐘』而在電視台選秀中被刷掉。

況且如果根據這個邏輯，我們是否也能說廢除死刑者心中也有一個假設，認為犯罪者永遠不會犯錯？

其次，李副教授認為支持死刑者將冤獄視為可容許的風險，是基於人性自私下的選擇：

『有一派的人倒也不需要有超完美的司法制度才可以支持死刑，對他們而言，國家絕不能因為司法制度不完美就要廢除死刑。常見的理由是，誤判在每種刑罰都存在，如果因為有誤判就要廢除死刑，那麼所有的刑罰都應該廢除，不應該單挑死刑，重點應該是我們不能因噎廢食。生命的剝奪與自由的喪失究竟是否能夠相提並論，暫時撇開哲學上的種種爭論，我們要不要去問問江國慶的媽媽，當她看見因及時被救援而可活著翻案的蘇建和時有什麼感覺？自由的喪失真的可以跟生命的剝奪相提並論嗎？涉及無可回復的生命，真的可以理直氣壯地講不要因噎廢食嗎？

另外，不能因噎廢食的意思，其實意謂著支持死刑的人把冤獄當作是可容許的風險，但自己或家人可能被某些喪心病狂的人殺害，是個不容許的風險，因此，死刑支持可說是建立在人性的自私上。講死刑支持者自私接下來倒也不是要作道德譴責，而是要說，這樣的自私其實建立在一種不是很充分的判斷上。死刑支持者相信自己與家人永遠不可能會被誤判，不會成為國家犯罪與司法犯罪的犧牲者，但卻恐懼自己或家人會成為個人犯罪的被害人。』

如果根據這個論調，自由似乎比生命來的並不重要。

對執法人員是否意味著，只要不剝奪生命，做什麼事都可以？

對司法人員是否意味著，只要不剝奪生命，做什麼事都可以？

對懲教人員是否意味著，只要不剝奪生命，做什麼事都可以？

如果我們只因為這個理由廢除死刑，是否也意味著『失去自由』是一個『可以容許的風險』？

如果我們只因為這個理由廢除死刑，是否也意味著廢除死刑的理論，也是建立在『建立在人性的自私上』，『將冤獄視為可容許的風險（別忘了，不只有死刑有冤獄，任何刑罰都有冤獄）』？

廢死聯盟經常告訴我們，極權國家經常用死刑做為展現權力的手段。

但是從前蘇聯的例子可以發現，和死刑相比，極權國家更常用長期勞役、終身監禁、關進精神病院治療、甚至驅逐出境之類的手段展現權力。

因為對獨裁者而言，摧毀一個人的意志，遠比摧毀他的肉體，更有助於對外宣傳他的寬大和仁慈（就像過去我們經常聽到的『改造成功』）。

如果根據廢死論者侃侃而談的論點，是否我們要順便廢除自由刑、關掉精神病院、順便禁止驅逐出境的處分？

就像廢死聯盟的顧立雄大律師所說的：『如果《憲法》沒有辦法保護每一個人，那就一個人也保護不了』。

這句話指的應該不只有死刑犯，而是全台灣的所有民眾。

鄙意以為自由、財產和生命都是重要的人權指標，廢除死刑或許可以免於生命被剝奪，然而在司法環境沒有改善下，無異於暗示司法體系可以侵奪其他的人權。

台灣以前有個『賭徒與香爐』的故事，裡面的男主角因為嗜賭如命失去髮妻和子女，他痛定思痛在廟裡的神明面前剁掉十根指頭，發誓戒賭。

多年後，有一天他走進當年剁手指發誓的廟裡，發現大殿一角有三個人席地而坐賭象棋麻將，問他要不要湊一腳。當時他賭癮一犯，決定參加。

你在開玩笑吧？他十根指頭都沒了，怎麼拿象棋子？

是啊，怎麼辦？

他當時環顧四周，靈機一動，把神案上的香爐抱到自己面前用來插棋子。

賭徒所要戒除的，是心中的『賭性』。

否則別說剁手指了，剁掉雙手雙腳都沒用。

同樣的道理，對於失靈的司法體系，改革的對象，應該是司法體系本身。

如果只是用廢除某些刑罰規避風險，只是給予司法體系侵奪其他人權的理由。

接著，李副教授以12月21日執行六名死刑犯，隔天仍然發生重大刑案，主張死刑沒有遏阻犯罪的效果：

『另外，這種思考方式也高估了死刑對於犯罪的嚇阻力。實證上絕大部分的殺人案件都跟死刑是否存在無關，台南割喉案其實是一個相當少數的案例，姑且不說這個人根本認知錯誤，在這個案子裡，更明顯與直接的犯罪原因是經濟因素，而不是國家有沒有死刑。再者，如果死刑這麼有威嚇力，12月21日執行了六個死刑，為何隔天立刻發生幾樁殘忍的兇殺案？該不會有人要說這些人大概不知道國家才執行了死刑所以不算。難不成國家未來應該公開行刑，不只現場實況轉播，到處張貼公告，甚至讓鄰里長挨家挨戶送發傳單，才能確保死刑的嚇阻力不會因為有人不聽新聞、不看電視而受到貶損？』

如果根據這個論點，那江國慶案是否也只是一個相當少數的案例？

不止是死刑，任何刑罰的執行都需要政府持續不斷的『依法執行』，才能發生遏阻犯罪的效果。然而我們的死刑政策在廢死聯盟和國際人權團體的施壓下，已經淪為『擠牙膏』的遊戲。只有在民意的『迫切需要』下，才象徵性的執行。

然後廢死聯盟又可以理直氣壯的指責政府侵犯人權，死刑根本無效。

這種做法和韓愈說的：把千里馬拖去拉車，然後理直氣壯的說世上沒有千里馬一樣。

『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死刑真的不能遏阻犯罪嗎？問題根本出在廢死聯盟自己啊。

最後，李副教授認為：

『安全與正義的要求的確有正當性，本於人性的自私也不是完全不能見容於國家制度。只是支持死刑的人卻不能不深入思考以死刑來提高安全的有效性，以及以死刑來達到正義的代價，更不要忘記冤獄的風險其實是有階級性的。統計顯示，蒙受冤獄的人通常是中下階級的人。這些人無法聘請好的律師保護他們不被刑求，即便有律師，也沒有多餘的資源幫他們好好地檢視與挑戰檢察官所提出的證據。

因此，與其說廢死支持者誤認為自己活在烏托邦，不如說廢死支持者知道自己活在超不完美的世界裡。更重要的是，廢死支持者認為，任何人因為這個不完美的司法制度被誤殺是一種不能接受的風險。廢死支持者並沒有因噎廢食，她/他只是選擇用不一樣的方式進食避免噎著，以滿足自己同樣需要安全與正義的心。』

不過換個角度看，廢死聯盟似乎也有自己的烏托邦：

受刑者不管犯了多大的錯，因為他們是上帝的瑕疵品，所以永遠有獲得寬恕的權利。

因為他們是中下階層，所以永遠有獲得赦免的權利。

即使他們出獄後再度犯案，也是家庭的錯、社會的錯、他出身的錯，不是他個人的錯。

或許廢死聯盟有自己的理由，不過鄙人要問：這種說法合理嗎？

香嚴智閒禪師曾經問弟子：

『有一個禪師只靠牙齒咬住樹枝，懸在一棵樹的最高處，這時有另一個僧人走到樹下，抬頭問禪師：

『「請問禪師，什麼是佛法的大意？」

『這時如果禪師閉口不答，則是輕慢佛法；但若開口回答，就會掉下來摔死。

『諸位弟子啊，如果你們是這位禪師，你們會怎麼做？』

這時，有一位弟子開口了：

『師父，我不說他如何下樹，』他說：『我想知道的是，那個襌師為什麼爬上去？』

在我們的社會中，的確有許多人因為生計而犯罪。就像公案中上了樹，卻無法下樹的禪師。

社會所要做的，應該是透過社福管道、透過刑罰和法律，讓任何人無法、不用、甚至不敢上樹。

而不是等人爬上樹，咬住樹枝後，再用各種理由試圖讓對方下樹。

或許有很多人下樹後再也不敢上樹。

然而是否會有更多人發現下樹很容易，日後會再爬上另一棵樹，再咬住另一根樹枝，然後等其他人用『他們是上帝的瑕疵品』、『不要迫害中下階層』等等的說詞救他下樹？

如同李副教授所言，選擇用不一樣的方式進食或許真的可以避免噎著。

不過這種行為是否還能稱之為『進食』？老實說，我很懷疑。